Evermore
开学后的一个周天,窗外正在下雨。我睁开眼,好像做了一个很久的梦,一时间我不记得身处大洋彼岸,只记得小学时也是这样一个雨天,我和同学跑过广场,然后悻悻地在教室门口罚站。天色很暗,雷阵雨让空气有点灰,教室的灯光反射一种略带不详的预感。室内与室外仿佛是两个世界,走出教室就跑进了烦恼,走进教室就皈依了童年;一边是现实一边是幻象,我觉得我至今未能走出这种隐喻。大部分关于童年的记忆都是如此,阴雨中的长江大桥,光线昏暗的华师教室,电闪雷鸣的夏日我们挤在走廊上做中考前最后一次模拟考试。最快乐的记忆是在加拿大,九月末,我从冰箱里偷走一瓶黑啤,悄悄抿了一口之后,骑着自行车从长坡上缓缓滑下,去街心公园荡秋千。或是在周末中午躺在床上,拉开地下室的顶灯,花上一整个下午尝试搞清楚悬疑小说里的两个女主究竟是什么关系。还有一天,大概是唯一一次装病不想去上学,溜去阳台上的秋千沙发,对着后花园、蹦床和后山的森林,沉入梦乡。我真希望自己还能那样沉入什么东西,草地,湖面,或是无限的宇宙,只要能沉到底,有什么东西还在下面托着我,就好。
周三,打完德扑,在沙发上我和J说起期末之后去加州旅行的计划。最近这个月我总是用这个只存在于想象的未来安慰自己,或许在这个漫长的冬天过去之后,还有什么值得期待。23年底我在Irvine回LA的沿海公路上飞驰,收到妈妈的消息说,外公不行了。我麻木得不像自己。从8月听说他脑溢血住院起,我还没见过他一眼。长这么大,我和他说过的话大约不超过10句——有时细数起这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家庭里的点点滴滴,其中的凉薄意料之中又令人哭笑不得。那天晚上我把车开上格里菲斯天文台,在偌大城市的星光点点之前,我甘于拥抱自己的渺小。在穹顶之下,一切脆弱都显得那么安全。晚霞消失的时候,我突然很想和妈妈打电话,尽管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了安慰她还是安慰自己。一连3通电话都没人接,我知道他大概是永远离开了。在开车回民宿的路上,妈妈发来消息,说外公走了。
我一时间竟一滴泪也流不出来。上一次见到他还是21年,唯一的印象是他会在家里吵成一团的时候在阳台上默默抽烟。家里再也没有提起他的死,我也没有回四川送葬,只是后来听说墓碑上弟弟的名字排在第一,苦笑中挤出一句老徐家还是重男轻女,死性不改,然后默契地转移话题。现在想来,好像没有死亡能激起我心里如冬眠一般的悲伤。哀悼是需要爱的,因为死亡意味一种爱的消失,有一种爱再也得不到回应,死亡带走了爱的对象和来源,夺走心里爱占据的位置,留下一个巨大的空洞。大概对我来说,那里从来就是一个空洞,爱没有来过,自然也不会消失。
最近在桌前翻看大一时候的日记,爱与痛的边缘果然是灵感最充沛的时候。许多那时候写下的对于自我的观察,到现在看仍然精确、冷静而诚实得残忍。我很早就知道,好像在我的生命里,所有的美好都不能长存,失去和空虚才是人生常态,所以尽管在那些看似平静的时刻,我仍然会寻找机会,刻意让自己陷入某种把自己掏空的精神内耗,并企图从中提取什么意义。把一天的幸福全部寄托在几件小事上无疑是不幸的,但更不幸的是我知道这种事还会在我身上发生,这种规律出现过,且在可预见的将来会在我身上一直存在。Proust认为他有被人爱的需要,这么看来,我也许是有爱人的需要,或者更详细地说,我有自我感动的需要。如果不这样做,我那充沛的情感无法在单调重复的独自生活中释放。我说服自己沉迷于什么人或事,把我这些多余的情感寄托其上,从这样的自我折磨中感受生活的真实。我因此痛苦、辗转、失眠、焦虑,但如果不这么做,我一潭死水的生活就无法唤起我的任何激情,只有在我这种自己创造的不确定中,我才感到生活和完成任务的区别。本质上说,我对危险有种飞蛾扑火的痴迷。
周二晚上,去看疯狂动物城之前,我去了blue bottle喝咖啡。在00年代的chick flick电影里,这种街角的咖啡店总是要发生什么故事。但是我坐在临打烊的咖啡店,喝着从来一样的nola的时候,我想到了死亡。死亡是灵魂被逼进墙角之后触发的被动防御,如果不这样,生活的痛苦将难以承受,也无法分担。无论身处何方,身边是谁,这种痛苦好像都过于宏大而深邃,像无边宇宙,以至于任何出口都显得无力。上次做梦,梦见人类开发了外太空,我们在不同星球里穿梭上学。忘记发生了什么事,但从某一个节点起我就被这个星球放逐,失去重力,沉进无尽的黑暗。然后我醒了。其实沉落不一定是要宇宙,是什么都可以,我情愿是草地。躺在草地上,让风和落叶把我的头发包裹,让阳光洗刷我的忧郁,就这样很久很久。我想到时时刻刻里,伍尔夫沉湖的那个清晨。其实死亡也可以很美好。
但我是不会死的,虽然我也并不知道还有什么理由活着。于是我蜷缩着睡去,避免去想那些很大的事成为很大的人。哪怕只有一秒钟,请世界停止发生,请地球上所有所有爆炸的空气停止,请所有所谓无量的光明未来停止,请回忆把我带回11岁,带回那个长长的山坡,让我一直滑下去,滑到最底。让一切都回到从前,回到在偌大的陆家嘴望着灯火通明的办公楼幻想成人世界的时候,回到在黄浦江边骑着自行车逆行被警察追赶的日子,快睡吧,再也不要醒来。